每当听到《小开门》那明快音色时,我眼前就会隐现出我们南岳北片夜空的那一串京胡声。
六十年前,大崧、前塘、后塘、里岙这几个大队里,有一帮热爱戏剧的青年组建了“南岳京剧团”。全团约有三十来人,因大崧参加的人多,团长也是大崧人,平时排演和服装道具都在大崧,再加上大崧曾是乐清县委的移驻地。所以,人们把这个剧团喜称为“大崧戏班”或“大崧班”。
我十来岁时候爱看戏,那时故乡附近有杏湾、蒲岐、南阳、瑶岙戏班,只要有演出,就跑去看。但看得最多的是大崧班在大崧上下岙前塘后塘的演出京戏。最喜欢听的也是《小开门》。其实那时啥也不懂,也不知它叫小开门。只图听听悦耳,听听味道,听听热闹。看看戏人(演员)从戏台间里走出来,坐、唱、念、打什么的。又只听着看戏的人群在指指点点。哈哈,某人与某人是俩夫妻扮起来真生好。一个相公一个小姐正好一对。又说某人扮起来是个白鼻头冲,头颈一伸一缩,嘴里快板念得不三不四,肯定是个狂生。有几位婶辈的妇女对着旁边一位年轻妇女说,你蛮生好,扮起来上台更漂亮了嘿。哟哟你们讲得该能吓人相,上台我难为情死哈。
头通鼓一起一落。京胡转为西皮倒板了。台下一些老戏迷叫大家静下来,正本来了,京胡“揽揽挤”了(急板)。可是,这时候,一位大队领导右手拎着一只传声筒(俗叫广播筒)到了台前沿。他把传声筒对在嘴巴上高声发话。他多半是说阶级斗争新动向,最后他也说了今冬明春田间生产管理。只要他说多了,台下就会发出嘘哨声,甚至推搡着“放推堂”。大队领导见势就马上说,大家好好看戏吧。紧接着剧务人员把一块小黑板挂在台前柱上,白粉笔写着:今晚演出《铁弓缘》
幕布一拉开,台上二张椅,一张桌,桌背景有一块牌上写着“豪杰居”,还有一个大大的“茶”字。旁边有一个架子上放着一把铁弓。一阵小钹声后,一个老婆子出场。她是剧中主角陈秀英的母亲。她边念边兜圈。过了两圈,便坐下来,咳了一声,道白自报家门后,便吆呼着女儿陈秀英。在一曲西皮散板中,一位美丽英武的年轻女子走上舞台。“赞赞”。“真生好真生好”。是前塘陈春香扮的。台下一片赞声。就在此时,一位打扮花里胡哨的人,领着五六个家丁,跌跌撞撞,走上台来,指着自己的白鼻头冲,念着挑逗的词句。见斟茶上来的秀英,就不能自己了,一盏茶未饮完,眼睛在秀英身上溜溜转。台下人一阵呐喊。这个狂生是剧中太原总兵石须龙的儿子石伦由大崧的方孔胜扮的。哟嗨。狂生想抢亲了。而陈母对着石伦呵斥:“嗯嗯,你想娶我的女儿不?哪有这么随便么。先试我这把弓吧,拉得动,我秀英就嫁给你,拉不动,你就给我滚蛋。嗨嗨!”饰演陈母的是上岙的做砖老司方荣茂。他本来眼睛大,嗓门高。此时,眼大若灯笼,声响如擂鼓。吓得这个石伦倒退了三步。可石伦对秀英垂涎三尺,又看是旧弓,觉得没啥牛逼。秀英已把弓取下放在地上,石伦捋脚捋手,跨了一个蹩脚马步,伸双手去托弓。岂料他使出浑身解数,就是托不起弓来。他虽自讨没趣,但仍死皮赖脸缠秀英。秀英只开出一掌,就让他跌了一个趔趄。他令家丁一起拥上,陈母早有准备,拿着一对铁锤震慑他们。就在此际,来了一位英武壮士,他是由前塘郑喜奶饰演剧中石须龙部下的牙将匡忠。他一身武生装束,尽显英雄气概。他见石伦仍在纠缠茶坊女子,便上前搁开了石伦的反扑。几个家丁也被陈家母女打得七零八落。石伦见势不妙,便灰溜溜逃去。
陈母请匡忠入店喝茶。对着匡忠前前后后打量一番,又问长问短,又要他试试铁弓。匡忠推辞,要让秀英先拉拉。秀英本来就爽直,此时眼前这位英俊壮士,在她心里早有几分好感。于是她随即架步举弓,满拉三膀弓。匡忠满口称赞她好功夫。秀英甚为得意。随后,匡忠提弓,轻松地满满地拉了四开门。看得陈母赞不绝口。接着,好胜的秀英还要求与匡忠比武。匡忠接受,俩人徒手拳掌,你来我往,只三个回合,秀英不支,匡忠歇手。陈母又称赞壮士好功夫。当即让他们定下了良缘。
这只是大崧班演的全本《铁弓缘》中的前部分。它就录在我看戏的“收藏相册”第一页上。印象深刻,格外突现。六十多年了,还没有一点褪色,依然清晰如初。
这个折子戏情节简约,但陈秀英这个角色戏份上比较丰富,演技上难度大。她又文旦又武旦,又反串小生,又唱流水,又唱散板。又三膀弓,又十三咳弹舌,又要甩耍长长的博跟(线尾子)。这个角色,只有京城京剧团才能演得,而前塘大队的女社员陈春香是怎样做到的?
六十年来,我一直没能释怀这个情结。
如今我常在网上看京剧。当看到《铁弓缘》时,就马上想起当年大崧班演这出戏的情景。于是很想去拜访大崧班的那帮子老演员。
去年十二月间,我约上在城区居住的同乡同村好友方荣权和钱丕成,去访问了大崧的方兴尧张月彩夫妇,前塘的郑喜奶,及后塘的侯山清等四位大崧班的骨干。他们都耄耋之年了,好在他们还健朗,记忆力也算不错。对我的来访,他们甚为高兴。我说了自己小时候看他们演出的回忆,他们更是激情四溢,对我倾吐了他们回忆当年演戏片段。
郑喜奶先生告诉我,那时演出是一个政治任务,镇里全力支持。他读高小时与侯山潜同班,对音乐特别敏感,一般曲谱拿来就会唱出。最主要是刚解放,一切都很新鲜。他们青年人充满憧憬,可以说激情在燃烧。方兴尧还从永嘉请来陈志荣老司,住在他家四个多月,专教授拉京胡。剧团里每个人都拼命学,互帮互学得很彻底,很无私。
1958年前后,南岳京剧团从越剧团转化而来。而越剧团最早是从“革命文艺宣传队”开始的。张月彩先生至今还能唱歌剧《刘胡兰》:“一道道水来,一道道山……”。大概在土改期间的1952或1953年,剧目由歌剧《刘胡兰》改编过来演越剧。“生的伟大,死的光荣”。刘胡兰同志的大无畏革命意志激励着他们坚决听党的话,听毛主席的话,坚定不移跟党走。演出不拿报酬。方兴尧先生跟着说“当时还讲什么工资,只讲宣传演出。演好,演得有趣,群众说好,我们就很高兴。”剧团资产由他保管。排演都放在上岙张昌茂、方圣进家的大楼上进行。前塘、后塘、里岙的伙计们来上岙要步行五六里路,而演戏排演又多在冷季里,不管风霜雨雪,他们都按时赶到上岙排练。还经常练到夜深,连一碗夜宵也没有。他们都说“我们做做有意思,娱乐娱乐。让大队里热闹热闹。如今是共产党和我们老百姓的天下了,不热闹讲不过去。”
大崧班的团长是剃头老司方金先生。他是最早发起人,他耐心,人缘特别好,也有领导经验。方荣权在《乐清文史》上撰文《县委机关移驻大崧的红色足印》中证实,1945年冬,乐清县委机关隐蔽在大崧。叶龄银、林鹤翔、张雪梅、黄乐平等领导同志经常来这里。他们从外面带来新鲜文化。汤少林、陈少东、陈凤珠等同志经常组织地下党员学习《新民主主义论》等,还办夜校,成立儿童团。方金老司那时读夜校,加入儿童团,还担任副团长。夜校里有编演《刘胡兰》《白毛女》。周围群众很喜欢看。大崧戏班就是在这样的文化基因和氛围中产生的。
说起那时的演戏,侯山清先生喜形于色。他说大崧班曾在大荆、茅埏、龙泽、竹屿等地演出。一些地方争着大崧班去演出,经常出现他们戏箱被抢过去的情况。在剧团里他自己演配角。李岩林、郑喜奶、陈春香、张彩娒、方秋菊、方荣茂、方孔兴、张月彩、张国祥他们演主角。戏演得最成功的就是《刘胡兰》。大概1956年,那次他们在虹桥镇上演出,台下看戏的人都流下了眼泪。陈春香演刘胡兰,方兴尧演正派人物地下交通员石三槐,被反动军阀阎锡山部下许得胜杀害了,而他演反派人物大地主石佩怀,方石明演大地主的侄子石头,被八路军抓住,跪在台前沿瑟瑟发抖着。台下呼喊:“打死反动派”!这时,台柱上的汽灯不亮了,方金团长过来为汽灯打汽,趁机用脚踢踢他们。意思叫他们跪到里边一些。观众激动了,有人会向台上砸石头。果不其然,不几分钟,有石头砸到台上来。
《刘胡兰》这场戏在淡溪湖边演出,当即出效果。那天夜里演完,第二天早上,大队干部兴冲冲跑来对方金团长说,你们的《刘胡兰》演得太好了,现在群众都在踊跃担征购粮了。
我插话,我小时看过你们演过不少戏,印象最深的除《铁弓缘》外,还有《空城计》。对的,兴尧先生告诉我,这是一出老生戏。李岩林扮诸葛亮,唱功扎实。侯仁友的京胡对他唱腔非常吃板,板眼对牢实崭崭。李万娒、方孔胜扮演两个哑巴守城门士兵。张国祥演司马懿,马到城门前,就“呆”着,这个角色很难演。他说他们大崧班演的剧本有《蝴蝶杯》《双逼宫》《野猪林》《玉堂春起解》等二十多部。在《西厢记》里,郑喜奶饰演张生,张彩娒和后来的张月彩演崔莺莺,而喜奶的老婆陈春香却演红娘。崔夫人由侯仁侠演,张国祥扮老方丈,李万娒扮书童,方孔胜扮小和尚。当年白象镇前岸大队向他们预约演出三夜三场。他们备带了六本戏目。结果演了十六夜戏。临时加演了十来出戏。《辕门斩子》中,演员台词唱完了,有些唱糊了,全靠二黄倒板高亢声打了掩护。
回想到这里,方兴尧先生脸上泛起一股满足的神情。他的老伴张月彩接着告诉我,他们大崧班的乐队真的没得说。侯山松的月琴、三弦,弹得流水叮咚的。还有吴伊新吴康地父子俩的锣鼓,和唢呐都很合拍。特别是侯仁友。这个人真是天生。一些戏文和故事材料,经他手上,三两下,剧本就出来了。那年在白象的加演,全靠他编导得快。每个人的角色、脸谱、台词唱词,用的唱腔板眼,台上的各个环节,台步、神态表情等等,都交待得清清楚楚。每场戏,他都掌鼓板,有时台上人手紧张,他便客串当演员。他拉得一手好京胡,皮黄中所有板眼,都能把握准确,转换自如。每场演出的戏头曲《小开门》,他拉京胡,配上侯山松的月琴,吉祥喜庆,回荡在夜空里,特别吸引观众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戏。
大崧班文革时停了。直至1982年由李万娒、杨德田、侯山清、林光森等老剧团骨干,重新把这班老戏骨组织起来。可惜原班人马多为花甲了,有几位也离世了,因此,从宁波、嵊县、上海等地请来一些演员,重新组建“南岳越剧团”。镇里很支持。他们排演了《梁祝》《碧玉簪》等名剧。《泪洒相思地》在虹桥镇上参加市级汇演时,喜奶演剧中张青荣之父,唱腔唱功深得主评委陆贞芳的赞赏,还获得“演唱奖”。
进入新世纪,电视网络发达,社会生活节奏加快,青年人多喜欢文化快餐。城市里传统戏剧遇冷了,乡村传统剧戏更无法拥有市场。恢复不久的南岳越剧团也已渐渐消隐而去了。
采访回来后,我的脑海里鲜明地映现着大崧班演的那些剧戏,与戏中人物的形象,耳际回荡着侯仁友先生拉的那一串明快的京胡声。